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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师傅和张老师的“论语”

01白人岩禅寺始建于东晋,是古雁门八景之一

 

  编者按
  山西代县“天顺昌”可考历史凡三百余年,是集古建,彩绘,泥塑于一体的中国传统艺匠班老字号。近代天顺昌师爷孙元枝(1896-1971),笃实好学,首攻书法,尤以天宁寺的雕塑和真武庙的壁画而闻名。梁荔叶(1939-2007)自幼师从孙元枝,1958年考入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。三中全会后,遵师嘱重振“天顺昌”,为全国近百座寺庙和旅游景点进行了雕塑和绘画, 堪称"塑.画"双绝。晚年皈依佛门,2007年初病逝。
  胡华泰、秦华勤为梁荔叶弟子,是新中国成立后“天顺昌”的第三代传人。
  今年4月,中央美院雕塑系第二工作室一行18人,在副教授张伟和特聘教师秦华勤的带领下,来到山西代县琉璃厂和梁荔叶大师生前住持的白人岩禅寺,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,靠自己挑水做饭打柴和泥,完成了十余尊泥塑。这是西方古典泥塑学统与纯正的中国民间泥塑传承一次真诚的握手,是在彼此平等和尊重的前提下,从材料、工具、方法,到审美意趣、思维方式和精神诉求的整体的沟通、理解和学习。该次实习在中央美院获得一致好评,并被授予优秀实习课程特别奖。
  胡师傅培训同学做关公像
  胡师傅:一刹那的功夫,那一下抓住了,不要疲疲塌塌,迷迷噔噔。
  张老师:不要疲疲塌塌,迷迷噔噔,这句话说得到位! 就是精气神!
  胡师傅:就在他精神的一刹那,就象那唱戏的摆那个架式,他那么一下。
  张老师:我看双林寺韦驮像的时候,就琢磨这里头肯定跟戏曲有关系,你师傅就是这么教的吗?
  胡师傅:是啊,塑关公的时候,我们在河南的许昌,有个豫剧团,有个唱戏的,跟我住在一块的时候说,我给你讲怎么演关公。他往这儿一坐,他不能往里坐,往里坐就没劲了,他就坐一点边,所以说塑像台子不能宽,宽到这儿就笨了,坐一点点,腿往这儿一搭,他看书捋着胡子,(张老师:夜读春秋)我给你演一下,他是咋看的!
  张老师:哈哈……关公高度老花眼!
  胡师傅:他给我比划的,高啊,我接受这个东西。
  张老师:嗯,就是要给人看,老爷我正看书哪!
  胡师傅:把架子拉开,打开,这是人家的行话,戏曲里面好多东西是雕塑里需要的,服装呀、色彩呀、架式呀,离不开,中国的艺术大部分都一样,程式化嘛,戏里几个台步,有的就是绝,可有的就不行,这东西得慢慢整理。我们代县有个唱戏的,讲起这个戏曲里面:师傅教得了你唱,教不了你浪,要学会“浪”。
  张老师:学会“浪”?
  胡师傅:这个“浪”啊,代县这个土话,我也不好给你讲。
  张老师:就是拿一下劲儿?
  胡师傅:有时候这个土话不好用官腔翻译,如果说“浪”不好听,就是表现一下,哎呀!说不来这个话。
  张老师: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台词、乐曲都有了,关键就是要“浪”一下。我还听一点戏,其实都是一样的戏,一样的词,一样的曲,之所以成为各个流派,因为到了你这儿拿一下,到了他那儿捏一下,你那儿是该放的,我这儿是该收的,这就是自己的体会创造,(胡师傅:就是“浪”一下)这是共同的东西。
  胡师傅:这个架式绝不光是戏曲里的说法,我们做雕塑也需要。
  张老师:是的,作为师傅带徒弟,老师带学生,我觉得包括比例、服饰、体量这个都好讲好传,但架式这个东西是最不好讲不好传的。
  胡师傅:对,传十个徒弟,塑十个佛像是十个样子,各有各的思想,但是谁都能塑成佛,因为你符合佛那几个要求,拿个什么宝剑,有什么手势,有拿在这里的,也有这样拿的,各种姿式,都不会错,没有关系,但“浪”一下,难,哈……
  张老师:“浪”一下好!今天你们都要“浪”一下!(大家:哈……)
  胡师傅:土话,土话!
  胡师傅带同学参观他塑过像的寺庙
  张老师:山西喜欢把寺庙里都加上关公。
  胡师傅:关帝庙是另外的嘛,可是现在,刚才那师傅讲了,元朝、明朝的时候,又把别的几个庙加进来了,弄了关帝庙,一般的寺庙里面,关帝庙很小,在旁边,在佛教里面,关公又叫天籁菩萨,天籁菩萨就是一种护庙的菩萨,所以他在寺庙里放着,保卫寺庙嘛。
  张老师:你这个关公气度真不错,憋住了。
  胡师傅:把袍子打开点会好一点,我不喜欢他们给关公穿那个袍子。
  张老师:到处都是这样,给佛爷穿上点衣服,别着凉了。你没把这个拿书的手放得老远啊?
  胡师傅:没听那个唱戏的,但是我接受他那种说法,在原来做法上再往前拿一下就可以了,没有完全听他的,我觉得过分了也不太合适。
  张老师:是,戏曲上可以那么表现,他在台上就一刹那。在这儿是给大家拜的就不宜太“浪”了。
  胡师傅:对,拜的塑像还是要正统,不要太那个了。比如说观音菩萨,观音菩萨要是把她弄成美女,那就不对了,要让人对她产生一种敬畏,不能产生爱慕,爱慕她就完了,那你就弄成侍女、美女了。妲妃之所以弄坏了纣王的江山,我觉得塑女娲娘娘像的这个人有责任。女娲娘娘塑完以后,纣王来庙里降香怎么就看上人家了,说明他塑的媚态太浓了,我认为是他的过错。
  张老师:“浪”严重了!原来雕塑家也是能误国的。
  胡师傅:我常给徒弟讲这个东西,观音菩萨我们很敬重,但是你还得有一种畏惧,得有威严在那,端庄、庄严,佛教是讲庄严的嘛,如果说塑得很媚态,腰弯弯的美女,爱上她了,错!工匠的德行哪里去了?没有了。要不说学塑佛像必须要先学佛经,必须向佛祖学他们那一套东西,有时候开玩笑讲起来,如果说让一个小偷去搞一个雕塑,那么塑出来的都是贼。这个话不一定对,我这么说,意思是先把自己心态调整好。
  张老师:大家都听到了吧,衡量一下自己的心态够不够做一名工匠?
  胡师傅:文如其人,艺如其人,什么人塑出来就是什么味道。说白了,塑佛像实际上是塑自己内心的东西。
  张老师:关公眉头这么个处理法,是师傅教过的,还是您自己琢磨的要这么做?
  胡师傅:这个,可以说是我师傅的一种手法。
  张老师:那他的师傅是这么教他的,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?
  胡师傅:原来不这么做,也尝试过好多种,我跟师傅时间太长了,三十年了。原来这个眉头是卷了一个卷,卷来卷去,后来弄了这么一下,觉得还可以,慢慢就这么保留下来,就没有变,原来这个地方是鼓出来,再凹进去,卷个卷。
  张老师:很精彩的地方,特别凝重的情绪。
  胡师傅: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一下,就留下了,没有动,都说关公是单凤眼,怎么样呢?做来做去做多了,好像就是这样的……具体也说不清楚,但是我觉得想塑好哪一种像,你得对它有了解,你得对它有感情,塑出来就不一样的。如果说雕塑家塑自己的父母,出来的效果总会比塑别的有一点区别。从我一开始起对关公就有一种特殊感情,很敬佩他,塑别的时候比较费劲,想究竟塑成什么样子才能塑好,一塑关公就没问题,容易把握一些,不见得比别的塑得多。
  张老师:你的相貌很关公啊!性格里头有相通的东西。
  胡师傅:总的来说,感情很重要,做佛的时候没感情不行。年轻时讲这个什么感情,不理解,现在想想还是带着感情的,其实就是佛教里面讲的唯心主义嘛,是看不见的东西。我觉得搞雕塑的到了一定阶段,唯心主义的东西就多了,你说这个地方高一点,低一点,高一点也对,低一点也不错。
  张老师:你师傅做佛像做得自己出家了,就是这个原因。
  胡师傅:他觉得出家是个至高无上的选择。我们跟他多少年了,他出家我们反对,出家我们就不方便跟了,但是没有拦他,我觉得人活着虽然不能想干啥就干啥,但是不损害别人利益的事情那就可以干,想干啥就能干,搞艺术也是。
  张老师:你们做像都有谱,靠谱,我们做像都没谱。
  胡师傅:这个不好说,靠谱一开始有用,你说观音菩萨慈悲,眼睛、嘴角的样式,有谱,但是具体怎么会慈悲,谱就靠不上,我觉得是一个慢慢探讨的问题。怎么样表现那个神态,神怎么传,造型、服饰,这些问题都得慢慢探讨,我有时候做出来比较满意,有时候过一年过来我又不满意了,有些地方当时就想不起来。
  张老师:大家想象不到吧,这跟我们碰到的问题都是一样的。
  胡师傅:一开始学艺就没有想我要成什么名成什么家,这个东西都是虚空的,有了那个思想反而是个负担。做艺术的时候什么也不想,我就实实在在地做,你达到那个境界大家就会承认你,没必要去刻意的表现、宣传。我师傅七十岁了,我说写点东西,发点东西,出个集子,大家看看,他说,不行啊,这个东西拿出去误人子弟呀,他还怕误人子弟。
  张老师:这个不应该,站在什么角度看了,纯学术角度,是要谦虚,但作为传承来讲,这个东西传下去是第一位的,他要更长远的看一下,你象现在他就这样走了,没有更多的资料留下来。
  胡师傅:有一些很好的东西没有传下来,好多都没留下来……
  张老师:其实已经不是他个人的得失了,是民族文化的得失,就是不成熟也要往下传,往外拿。
  胡师傅:对,就把那个不成熟的拿出来,人的寿命太短了,这个世界是无常的,任何事物都不会永恒的。
  张老师:就像我现在给他们上课一样,我自己都没想清楚呢,先给他们叨叨出来,也许说对了,也许说得不对,但我有感觉我就说,你们有感觉也应该说,拿出来探讨一下,没有什么坏处,必须要说起来,才能找到这个谱,没人说,或只是挑别人的错,最要不得的。
  胡师傅:这个学习,一定要大胆,脸皮厚点,比如有徒弟说,师傅你出去吧,出去我才敢画呢,你看着我不敢下手。脸皮太薄机会一错过就没有了,老和尚一去世,我们万万年也找不到他了……没办法,一句话都不会给你讲。当时我们在一块也吵架,我跟他差十七岁,那没关系,吵来吵去,我不是跟他吵,是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,错了就错,我就这个想法,不对,我以后就不这样做了。有想法要说出来,胆子大一点。胆小时间长了,形成习惯,做的东西也显得委委琐琐,能体现在你的作品里面,当然我们也不要野蛮,野蛮了也不对,这个东西要把握好。
  张老师:说得挺好,咱们琢磨的东西很相近的,非常相通。
  (张老师:张伟,中央美院雕塑系副教授;胡师傅:胡华泰,“天顺昌”大师兄)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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